第343章 如果你们父亲不是皇帝，不是首相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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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得特殊关照！”</p>

李翊便道：</p>

“其实纸坊工人，并不知那是臣之犬子。”</p>

“哦？爱卿便如此放心？”刘备挑眉问。</p>

历练归历练，但真跟一群大老粗天天生活在一起。</p>

难免会受到欺负，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。</p>

那确实得不偿失。</p>

“陛下放心，纸坊里安排了臣的眼线。”</p>

“他们自会照看犬子。”</p>

“当然，臣嘱咐过。”</p>

“不到万不得已，不许透露犬子身份。”</p>

刘备闻言大喜，连道：</p>

“善！善！甚善！”</p>

“爱卿做事一向稳妥，有此保障，朕无忧矣。”</p>

于是，即命人将刘禅叫到未央宫来。</p>

俄顷，太子刘禅至。</p>

刘备端坐案前，手持《春秋》，目光落在刘禅身上，问：</p>

“阿斗，‘郑伯克段于鄢’，何解？”</p>

刘禅暗想父皇专程叫自己来，果然是考校功课的。</p>

于是挠了挠头，支支吾吾答道：</p>

“就是……郑庄公打败了他弟弟共叔段。”</p>

见父亲眉头微皱，急忙补充，“因共叔段骄纵不法，所以……所以该打！”</p>

“勉强算你合格。”</p>

刘备搁下竹简，眼中闪过一丝欣慰。</p>

比之从前背个《论语》都背不全，总算有些长进。</p>

“那儿臣能去蹴鞠了吗？”刘禅眼睛一亮，出声问道。</p>

“整日就知嬉戏！”</p>

刘备拍案，忽又缓下语气，“明日为父给你安排了个新去处。”</p>

“洛阳南郊纸坊，你去当半月工匠。”</p>

刘禅眨眨眼，“纸坊？是看匠人造纸吗？好玩吗？”</p>

刘备见他满脸期待，不禁失笑。</p>

“好玩，当然好玩。”</p>

转而正色道，“但记住——不许透露太子身份。”</p>

“还有到了那里，不准说你是当今圣上的儿子。”</p>

“监工安排你做什么，你就做什么。”</p>

“在那里，没有人管着你。”</p>

“半月时间不到，不许回来见朕！”</p>

“噫！太好了！”</p>

刘禅欢呼雀跃，“宫里那些人整天‘殿下长殿下短’，儿臣不胜其烦。”</p>

“如今既是父皇首肯，准许儿臣出宫。”</p>

“还无人问管，儿臣自是欢喜无限。”</p>

刘备点了点头，见儿子对此没意见他就放心了。</p>

因为他一开始还以为刘禅会对此很排斥，自己会费一番功夫劝他去。</p>

见刘禅对此竟是欣喜若狂，那他便再无顾忌，可以放心他派他“下乡”了。</p>

“对了，父皇。”</p>

刘禅突然想起写什么，“对了，表兄是不是也在那儿？”</p>

“正是。”刘备意味深长地说道，“你俩正好作伴。”</p>

次日清晨，刘禅换上粗麻短褐。</p>

临行前，刘备亲手为他系紧草鞋。</p>

“记住，若吃不得苦，现在反悔还来得及。”</p>

“父皇放心！”</p>

刘禅拍着胸脯保证，“儿臣定能舂出全洛阳最好的纸浆！”</p>

刘备望着儿子蹦跳远去的背影，摇头轻笑：</p>

“这小子……怕是以为去游山玩水呢。”</p>

李翊背着手，说道：</p>

“臣以为，陛下做得对。”</p>

“与其将阿斗这孩子养在深宫里，不如让他去民间历练。”</p>

一个王朝到了中后期就会走向衰落。</p>

这与国君与底层群众脱节是脱不开关系的。</p>

因为当皇帝不是能够教出来的，而是亲身实践出来的。</p>

同样是守成之君，孙权就是在派系斗争中杀出来一条血路。</p>

并通过一系列的任免和暗杀，建立一套新的平衡体系。</p>

这使得孙权的政治理念非常成熟。</p>

而相比无需夺嫡，拱手放权的刘禅。</p>

和夺嫡成功之后得意忘形，称帝后无限壮大士族的曹丕。</p>

孙权无疑要比刘禅、曹丕掌控能力强得多。</p>

这也是李翊一方面力主削减皇权，一方面又鼓励皇子到民间去历练的原因。</p>

只有切身感受到基层的苦，</p>

才能让他们意识到，脱去贵族的光环后，他们什么也不是。</p>

刘备这才恍然大悟，笑骂道：</p>

“昨日爱卿还说阿斗金尊玉贵，适应不了纸坊工作。”</p>

“原来是欲擒故纵之策也。”</p>

李翊亦还以笑，答道：</p>

“臣可从未建议过让太子去纸坊做工。”</p>

“是陛下提出，臣不敢抗旨不遵耳。”</p>

呵呵。</p>

刘备微微一笑，道：</p>

“无妨，这本就是朕之本意。”</p>

“朕平日里忙于国事，疏于对孩子的关心陪伴。”</p>

“送他去民间历练，对他而言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</p>

……</p>

洛阳南郊，纸坊。</p>

由于纸坊里有李翊安插的眼线，提前打了招呼。</p>

加上纸坊招童工很常见，因为这活计相较于其他工作更加轻松。</p>

所以刘禅的加入，并未引起太大反应。</p>

晨雾未散，纸坊内的梆子声已响过三遍。</p>

刘禅揉着惺忪睡眼，便被李治拽着衣袖拖进了蒸料房。</p>

湿热的水汽混着腐木味扑面而来，他猛地打了个喷嚏。</p>

“拿着。”</p>

李治塞给他一根包浆的木杵，指向前方石臼，“今日要舂完这筐楮皮。”</p>

刘禅探头一看，石臼里泡着的树皮还带着青苔。</p>

他撇撇嘴：</p>

“表兄何必当真？父皇让我们来体验民生，又没说真要干活。”</p>

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，“尝尝，东厨见新制的蜜渍梅子。”</p>

李治头也不抬地继续捶打楮皮，并不理会他。</p>

“巳时前舂不完，午饭就别想了。”</p>

“你！”</p>

刘禅见李治驳斥自己的好意，正要发作，忽听得身后一声暴喝：</p>

“两个小崽子嘀咕什么！”</p>

转头见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大步走来，腰间皮鞭随着步伐啪啪作响。</p>

刘禅不以为意，反倒扬起下巴：</p>

“本”</p>

话到嘴边突然想起父皇叮嘱，乃硬生生改口，“我们正在干活。”</p>

监工眯眼打量二人，突然一把夺过刘禅手中的油纸包。</p>

“偷带零嘴？”</p>

话落，他将梅子尽数倒入口中，嚼得汁水四溅。</p>

“今日加舂五斤料！”</p>

“你敢！”刘禅涨红了脸。</p>

在宫中，东厨的糕点他吃半块扔半块，何曾受过这等气？</p>

被人生生抢夺。</p>

平日宫里的人对他都是低声下气，小心翼翼，生怕说错话。</p>

何曾被人如此吆五喝六过？</p>

“啪！”</p>

皮鞭抽在青石板上，火星子溅到刘禅脚边。</p>

此时无声胜有声，这声鞭响便是那监工的警告。</p>

李治急忙按住他肩膀，低声道：</p>

“忍忍。”</p>

刘禅强忍怒意，老老实实回到了岗位上。</p>

整个上午，刘禅的虎口渐渐磨出血泡。</p>

楮皮的纤维混着碱水，将伤口蜇得生疼。</p>

他偷眼去看李治，却发现表兄的掌心早已结满厚茧。</p>

刘禅见此大惊，心道表兄这段时间是经历了什么，手才会变成这样！</p>

这简直比他身边的下人都要惨。</p>

“表兄，你这是……？”</p>

“嘘，安心做工。”</p>

李治示意刘禅闭嘴，安心工作。</p>

一开始时，李治也曾因工作量太大受不了，一度想要回相府。</p>

但李翊坚决不许他回去。</p>

李治只能强行忍耐，随着时间推移。</p>

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工作。</p>

午时梆子响起，刘禅累得瘫坐在草垛上，捧着发颤的双手直抽气。</p>

李治默默递来半块粗饼，他甫一接过，顿时皱眉：</p>

“此饼粗粝不能下咽，如何食得？”</p>

李治则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大块朵颐起来，一边吃一边说道：</p>

“若是不食，便要饿死。”</p>

刘禅闻言，眉头紧皱。</p>

又看了眼粗饼，肚子顿时咕咕的叫了起来。</p>

到底还是忍不住，将粗饼放在嘴里咀嚼了起来。</p>

饼尚未吃完，忽听得监工在晒场那边叫骂：</p>

“喂！那新来的！”</p>

“谁准你歇息了？去搬浆桶。”</p>

刘禅装作没听见，自顾自啃起粗饼。</p>

不料眼前一黑，整个人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。</p>

“反了你了！”</p>

监工满嘴酒气喷在他脸上，“今日不把你收拾服帖，乃公跟你姓！”</p>

“放肆！我乃……”</p>

“乃什么乃？”</p>

监工抡圆了胳膊，“你一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，也敢称乃公乎！”</p>

言罢，“啪”的一鞭抽在他背上。</p>

衣褐应声裂开，露出道血红鞭痕。</p>

刘禅疼得眼前发黑，耳边嗡嗡作响。</p>

恍惚间看见李治扑过来挡在身前，第二鞭结结实实抽在了表兄背上。</p>

“请息怒！”</p>

李治忍着疼赔笑，“我这兄弟初来不懂规矩.”</p>

“哼！”</p>

监工一脚踹翻浆桶，白浆泼了二人满身。</p>

“记住，没有下次了！”</p>

刘禅狼狈不已，李治则闭上眼睛，静静地将脸上的白浆擦干净。</p>

暮色渐沉，刘禅蜷缩在通铺角落。</p>

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，耳边是其他童工此起彼伏的鼾声。</p>

月光透过破窗，照见他掌心血痕中嵌着的楮皮纤维。</p>

李治悄悄挪过来，递上半碗伤药：</p>

“敷上吧，明日还要晒纸。”</p>

刘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：</p>

“表兄手上的茧.”</p>

“三个月前，我也跟你一样。”</p>

李治轻声道，“第一日就哭着想回府。”</p>

“后来呢？”</p>

“父亲说，要么留下，要么去岭南戍边。”</p>

“唔！相父对你可真狠。”</p>

刘禅吓得腿一哆嗦，“要是父皇也这般待我，真不知我该怎么办。”</p>

“行了，说再多也无用，快睡罢。”</p>

“明日还要早起做工呢。”</p>

李治撂下一句话后，自己却不曾睡。</p>

而是盘坐在角落，就着油灯修补明日要用的竹帘。</p>

刘禅可没李治那精力，倒头便要睡。</p>

可在宫里睡的那都是上好的床榻。</p>

在这茅草铺上，刘禅是辗转难眠。</p>

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，稍一翻身就牵扯得倒抽冷气。</p>

月光透过窗棂，照见李治的背影。</p>

他背上也有一道鞭伤，却是因为自己挨的。</p>

“表兄……”刘禅声音发哑，“你难道就不疼吗？”</p>

李治并不回头，只是澹澹说道：</p>

“疼，但帘子破了不补，明日晒纸就会漏浆。”</p>

“那个监工……”</p>

刘禅忍不住问，“为何敢这般欺辱我们？”</p>

“因为他掌着记工簿。”</p>

李治咬断线头，“他说谁偷懒，谁就领不到饷钱。”</p>

刘禅攥紧草席，“有权力便能肆意妄为？“</p>

油灯“噼啪”爆了个灯花。</p>

李治终于抬头，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。</p>

“三日前，有个童工被蒸锅烫伤。”</p>

“监工准他歇息，还给了伤药。”</p>

“这……”</p>

“权力像把刀。”</p>

李治摩挲着竹帘的毛边，“能砍人，也能削出趁手的犁杖。”</p>

权力既可以随便欺负人，也可以去保护别人不受欺负。</p>

关键看你怎么运用。</p>

夜风穿堂而过，带着楮皮发酵的酸味。</p>

刘禅突然想起去年冬至时，自己随口抱怨句“鱼子羹太淡”，次日东厨就换了三十余人。</p>

“原来我早就在用权……”他喃喃道。</p>

李治突然掀开衣襟，露出腰间淤青。</p>

“这是初来时偷懒挨的板子。”</p>

又指向墙角水缸，“那日我打翻浆桶，王翁偷偷帮我重舂了一臼。”</p>

他声音低下去，“父亲说得对，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公道。”</p>

月光流转，照见李治眼角水光。</p>

刘禅这才发现，表兄身上那种年少气盛的锋芒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静的力量。</p>

“若能回到相府……”</p>

李治突然说，“我定要给父亲他老人家磕头认错。”</p>

“从前我笑他处事圆滑，不够正直。”</p>

“却不知他肩上担着多少人的性命。”</p>

远处传来梆子声。</p>

刘禅望着表兄映在墙上的剪影，恍惚看见了个陌生又熟悉的人。</p>

那个曾为阿若与巡城尉据理力争的少年，如今学会了在规则里周旋。</p>

那个敢与李翊辩论正义黑白的的愣头青，终于懂得了权力是双刃的。</p>

“表兄，你回到相府后，就不想找那监工报仇吗？”</p>

刘禅声音里带着些不甘。</p>

即使善良如他，也忘不了今日之辱。</p>

李治正在修补竹帘的手指微微一顿。</p>

昏黄的灯光下，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深邃。</p>

“找谁报仇？”他轻声反问。</p>

“当然是白天那个抽我们鞭子的监工！”</p>

刘禅撑起身子，眼中燃着怒火。</p>

“等本太子回到东宫，定要让他也尝尝鞭子的滋味。”</p>

李治放下手中的竹帘，转头看向刘禅。</p>

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间洒落，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。</p>

“你以为天下只有这一个监工吗？”</p>

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。</p>

刘禅愣住了。</p>

“因为我父亲是首相，你是太子，我们自然能找那个监工报仇。”</p>

李治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背上的鞭痕。</p>

“可如果我们不是呢？你难道要把天下所有的监工都杀光？”</p>

草棚外传来守夜人的脚步声，由远及近，又渐渐远去。</p>

刘禅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。</p>

“那……难道就这么算了？”</p>

李治重新拿起竹帘，针线在指间灵活地穿梭。</p>

“我们真正要做的，是运用好手中的权力。”</p>
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字字千钧。</p>

“让这天下少几个仗势欺人的监工，多几个像王翁那样愿意帮人舂料的老人。”</p>

刘禅怔怔地望着表兄。</p>

月光下，李治的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边。</p>

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，如今眼中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稳。</p>

有那么一瞬，刘禅仿佛在表兄脸上看到了相父的影子。</p>

至少有那么点儿像了……</p>
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</p>

李治吹灭了油灯，轻声道：</p>

“睡吧，明日还要早起晒纸。”</p>

夜风穿堂而过，带着楮皮发酵的酸味。</p>

刘禅望着窗外的残月，忽然想起昨日在宫中，自己还因膳房做的杏酪不合口味而摔了碗。</p>

一滴泪砸在草席上，很快被吸干了。</p>

……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