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闲暇时在书斋翻阅古今书籍,偶然读到奇事,总能触动人心。忠臣反而被奸臣压制,正直的英雄满心悲愤,泪湿衣襟。不要轻易辞官归隐,要知道,日月不会永远被阴霾遮蔽。善恶到头终有报应,天道自会分辨忠贞与奸邪。
明朝嘉靖年间,皇帝在位,风调雨顺,国家安宁,百姓安居乐业。然而,因误用了一个奸臣,朝政陷入混乱,险些失去太平。这个奸臣就是严嵩,他号介溪,江西分宜人。严嵩靠谄媚逢迎获得皇帝宠幸,与宦官勾结,总能事先揣摩皇帝心意,还精心准备道教斋醮仪式,撰写献给上天的青词,因此迅速显贵。他表面上装作恭谨,内心却猜忌刻薄。他陷害了大学士夏言,自己取代其成为首相,权势滔天,引得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。
严嵩的儿子严世蕃,从官生一路做到工部侍郎。他为人更为狠辣,虽有些小聪明,博闻强记,善于思考和算计。严嵩对他的话言听计从,凡有疑难大事,必定与他商议,因此朝中称他们为“大丞相”“小丞相” 。
严嵩父子狼狈为奸,揽权受贿,公然卖官鬻爵。想要谋求富贵的官员,用重金贿赂他们,拜入门下做干儿子,就能得到破格提拔。于是,众多不肖之徒纷纷奔走于严府,御史台等监察机构都成了他们的心腹爪牙。但凡有人与他们作对,立刻就会招来大祸,轻则被杖责贬谪,重则惨遭杀戮,手段极其狠辣!除非是不惜性命的人,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。若不是如关龙逢、比干那般,十二分忠君爱国的人,宁可辜负朝廷,也不敢得罪这对宰相父子。当时,有位无名氏感慨时事,将《神童诗》改成四句:“少小休勤学,钱财可立身。君看严宰相,必用有钱人。”又改了四句:“天子重权豪,开言惹祸苗。万般皆下品,只有奉承高。”
因为严嵩父子恃宠而骄、贪婪暴虐,罪恶滔天,终于引出一位忠臣,做出一番奇事,留下一段为人传颂的佳话。这位忠臣虽一时身死,却万古流芳。正所谓:家多孝子亲安乐,国有忠臣世泰平。
这位忠臣姓沈名炼,别号青霞,浙江绍兴人。他文韬武略兼备,胸怀济世安民的志向,自幼仰慕诸葛亮的为人。诸葛亮文集中的《前出师表》《后出师表》,沈炼平日喜爱诵读,还亲手抄录数百遍,在房间各处张贴。每次酒后,他都会高声背诵,念到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时,常常长叹数声,大哭一场才罢休。久而久之,人们都称他为狂生。嘉靖戊戌年,沈炼考中进士,被任命为知县,先后在溧阳、庄平、清丰三地任职。他在这三个地方为官时政绩卓着,真正做到了:吏肃惟遵法、官清不爱钱。豪强皆敛手,百姓尽安眠。
然而,由于他生性耿直,不愿奉承上级,被贬为锦衣卫经历。初到京城,沈炼看到严家贪赃枉法、秽迹斑斑,心中极为愤怒。
有一天,官员们举行公宴,沈炼见严世蕃傲慢无礼的样子,心中已有九分不满。酒过三巡,严世蕃开始狂呼乱叫,旁若无人,还拿来巨大的酒杯,要求众人一饮而尽,喝不完就罚酒。这巨杯大约能装一斗多酒,在座的官员畏惧严世蕃的权势,无人敢不喝。只有马给事天生滴酒不沾,严世蕃却故意把巨杯推到他面前。马给事再三请求免去这杯酒,严世蕃却不答应。马给事勉强沾了沾嘴唇,立刻满脸通红,眉头紧皱,痛苦不堪。严世蕃见状,亲自离席,揪着马给事的耳朵,强行灌酒。马给事无奈,只得闷头几口喝完。这酒一下肚,他只觉得天旋地转,头重脚轻,站立不稳。严世蕃则拍手大笑。
沈炼见状,心中的不平之气再也按捺不住,他猛地挽起袖子站起来,夺过巨杯,斟满酒,走到严世蕃面前说道:“马司谏承蒙老先生赐酒,已醉得无法行礼。下官代他敬老先生一杯。”严世蕃一愣,刚想抬手推辞,只见沈炼声色俱厉地说:“这杯酒别人能喝,你也能喝。别人怕你,我沈炼可不怕!”说着,也揪起严世蕃的耳朵灌酒。严世蕃无奈,只得一饮而尽。沈炼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,同样拍手大笑。这一幕把在场官员吓得面如土色,一个个低头不敢作声。严世蕃假装喝醉,先行离去。
沈炼也不送客,坐在椅子上叹道:“咳,‘汉贼不两立’!‘汉贼不两立’!”一连念了七八句。这句话出自《出师表》,他把严家比作曹操父子。众人担心严世蕃听见,都替他捏了一把汗。沈炼却毫不在意,又连饮几杯,直到大醉才散席。
睡到五更,沈炼醒来,心想:“严世蕃这小子,被我强行灌酒,肯定怀恨在心,定会暗中算计我。一不做,二不休,既然已经得罪了他,不如先下手为强。我深知严嵩父子罪恶滔天,连神和人都对他们怨声载道。只是因为朝廷对他们宠信有加,我官小言微,进谏也无济于事,本想等待合适时机再行动。如今等不及了,就像张子房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一样,即便不能成功,也能给天下人做个榜样。”他躺在床上构思奏章内容,天亮时已有了主意,便起身焚香洗手,写就表章。表章中详细列举了严嵩父子揽权受贿、穷凶极恶、欺君误国的十大罪状,请求皇帝诛杀二人,以谢天下。
圣旨很快下达:“沈炼诽谤大臣,沽名钓誉,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大板,发配到边疆为民。”严世蕃还暗中派人嘱咐锦衣卫,一定要将沈炼打死。所幸堂上主事的官员陆炳是个有主见的人,他平日里十分敬重沈炼的气节,而且两人作为同僚,关系也不错。因此,陆炳暗中周全,让沈炼受刑时只是挨了些表面的板子,没有受到重伤。随后,户部登记备案,将沈炼贬到保安州为民。
沈炼带着棒疮,当天就收拾行李,带着妻子,雇了一辆车,离开京城,前往保安州。沈炼的夫人徐氏育有四个儿子:长子沈襄是本府的廪膳秀才,一直留在家中;次子沈衮、沈褒跟随父亲在任上读书;幼子沈衺刚满周岁。一家五口就这样踏上了旅途。满朝文武都惧怕严家权势,没有一个人敢前来送行。正如诗中所写:一纸封章忤庙廊,萧然行李入遐荒。相知不敢攀鞍送,恐触权奸惹祸殃。
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说。好在终于到达了保安州。保安州隶属宣府,地处边远,不像内地那样繁华。异乡的风景透着凄凉,再加上连日阴雨,天色昏暗,更添几分凄惨。沈炼想租间民房居住,却没有熟人指引,正不知该在何处安身。
就在彷徨之际,只见一个人打着小伞走来。那人看到路旁的行李,又见沈炼气宇不凡,便停下脚步,打量了一番,问道:“官人贵姓?从何处来?”沈炼答道:“姓沈,从京师来。”那人又问:“小人听说京中有个沈经历,上书要杀严嵩父子,莫非官人就是他?”沈炼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激动地说:“仰慕已久,今日有幸相见!此处不便详谈,寒舍离此不远,请您带着家眷到我那里暂时落脚,再做打算。”沈炼见他十分热情,只好应允。
没走多远就到了那人的家。这户人家虽不是大宅深院,却也精致整洁。那人将沈炼请到中堂,便跪地拜谒。沈炼慌忙回礼,问道:“足下是何人?为何对我如此厚待?”那人答道:“小人姓贾名石,是宣府卫的一个舍人。哥哥曾是本卫千户,早年去世且无子嗣,按例该由小人承袭官职。但因严贼当权,想要袭职就得重金贿赂,小人不愿同流合污,便放弃了官职。托祖宗庇佑,我有几亩薄田,以务农为生。数日前听闻阁下弹劾严氏父子,就知您是天下少有的忠臣义士。又听说您被贬到此处,一直渴望一见,没想到今日竟有缘相遇,真是三生有幸!”说罢,又拜了下去。沈炼再三将他扶起,随后让沈衮、沈褒与贾石相见。贾石则让妻子将沈夫人接到内宅安置。安置好行李,打发走车夫后,贾石吩咐庄客杀猪买酒,款待沈炼一家。贾石说:“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,料想阁下也无处可去,不如就在寒舍安心住下。请多饮几杯,也好缓解旅途疲劳。”沈炼感激地说:“我与您萍水相逢,您却如此热情款待,实在令我无以为报!”贾石连忙说:“农家粗茶淡饭,还望不要嫌弃简慢。”
当天,宾主二人举杯交谈,谈论的全是感慨当下时局的话题。两人越说越投机,只恨没有早点相识。
一夜过去,第二天一早沈炼起身,对贾石说:“我想找间房子安顿家小,还请舍人帮忙指引。”贾石问:“您想要什么样的房子?”沈炼回答:“就像您府上这样的,我就很满意了,租金多少全听您的。”贾石说:“这不是难事。”他出去转了一圈,回来后说:“出租的房子倒是有不少,但大多又脏又潮,实在很难找到合您心意的。您不如就在我这草舍暂住一段时间,我带着家小去岳父家。等您日后回朝,我再回来,这样岂不方便?”沈炼连忙推辞:“承蒙您厚爱,但我怎能占您的宅子!这事万万不可。”
贾石诚恳地说:“我虽是个农民,好歹也分得清是非善恶。我仰慕您是忠义之士,就算想为您牵马坠蹬都求之不得。如今有幸与您相识,把这几间草房让给您住,也能表达我对贤人的敬意,您就别推辞了。”说完,他急忙吩咐庄客,推来推车、牵出马匹和驴子,一伙人将家中的贵重物品搬走,其余日常用的家具器物,都留给沈炼一家使用。沈炼见他如此豪爽,心里过意不去,便提议与他结为兄弟。贾石连忙说:“我只是个普通农民,怎敢高攀您这样的官员?”沈炼说:“大丈夫意气相投,哪分什么贵贱!”贾石比沈炼小五岁,便拜沈炼为兄长;沈炼也让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;贾石又叫出妻子与大家相见,两家人就此成了亲戚。
贾石陪沈炼吃完饭,就带着妻子前往岳父李家。从这以后,沈炼一家就住在贾石的宅子里。当时有人写诗感叹贾石借宅这件事:“倾盖相逢意气真,移家借宅表情亲。世间多少亲和友,竞产争财愧死人!”
保安州的父老乡亲听说沈经历因为上书弹劾严嵩被贬到这里,个个心生敬仰,都前来拜访,渴望亲眼见一见这位勇士。有人送来柴米相助,有人带着酒菜请沈炼吃饭,还有人让自家子弟拜入沈炼门下求学。沈炼每天都和当地百姓讲论忠孝大义,以及自古以来忠臣义士的故事。讲到动情之处,他时而怒发冲冠,拍案而起;时而悲歌长叹,泪流满面。无论男女老少,都听得入神,连连称好。有时沈炼痛骂严嵩,众人也跟着齐声附和,要是有人不吭声,就会被大家指责为不忠不义。
一开始只是一时兴起,后来却成了常态。大家又听说沈经历文武双全,纷纷来找他一起射箭。沈炼让人用稻草扎成三个草人,用布包裹起来,分别写上“唐奸相李林甫”“宋奸相秦桧”“明奸相严嵩”,把这三个草人当作箭靶。要是射李林甫的草人,沈炼就会大声骂道:“李贼,看箭!”射秦桧和严嵩的草人时也是如此。北方人性格直爽,被沈炼带动得热血沸腾,全然没想到这些举动会传到严家耳中。老话说得好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”尤其是有权有势的人家,通风报信的人多得很。很快,就有人把沈炼的所作所为报告给了严嵩父子。严嵩父子得知后,对沈炼恨之入骨,商量着要找个由头除掉他,以绝后患。
正巧宣大总督一职空缺,严嵩便吩咐吏部,把这个职位给了自己的干儿子杨顺。吏部照办,任命杨侍郎杨顺为宣大总督。杨顺前往严府辞行,严世蕃设宴送行,席间支开旁人,叮嘱杨顺留意沈炼的过失。杨顺领命,连连称是,离开了严府。正所谓:“合成毒药惟需酒,铸就钢刀待举手。可怜忠义沈经历,还向偶人夸大口。”
杨顺到任没多久,大同的鞑靼首领俺答就率领部众入侵应州,接连攻破四十多座堡垒,掳走无数男女百姓。杨顺不敢出兵救援,直到鞑靼人离去,才调兵遣将,做出追击的样子。一路上敲锣打鼓、放炮扬旗,全是装模作样,连半个鞑靼人的影子都没见到。杨顺深知自己贻误战机,害怕获罪,便秘密指示将士,抓捕躲避战乱的平民,将他们剃光头发后斩首,冒充鞑靼人的首级,送到兵部邀功。一时间,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杀害。
沈炼得知此事后,怒火中烧,写了一封信,让中军官送给杨顺。中军官知道沈经历是个敢惹祸的人,担心信里的内容会惹麻烦,说什么也不肯送。沈炼没办法,只好换上便装,守在军门外。等杨顺出来时,他亲自把信递了上去。杨顺接过信一看,里面大致写着:“个人的功名利禄事小,百姓的性命事大。用杀害平民的方式来冒功请赏,良心何安?况且鞑贼来了只是抢掠,百姓遇到官兵反而被杀,将帅的恶行比鞑贼更可恶!”信的末尾还附了一首诗:“杀生报主意何如?解道功成万骨枯。试听沙场风雨夜,冤魂相唤觅头颅。”杨顺看完,气得把信撕得粉碎。
沈炼并未就此罢休,他又写了一篇祭文,带着门下子弟,备好祭品,朝着天空祭奠那些冤死的百姓。他还作了《塞下吟》:“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已着劳。不斩单于诛百姓,可怜冤血染霜刀。”又写了一首诗:“本为求生来避虏,谁知避虏反戕生!早知虎首将民假,悔不当时随虏行。”
杨顺手下有个心腹指挥叫罗铠,他抄下这些诗和祭文,秘密献给了杨顺。杨顺看后,对沈炼更加怨恨。他把第一首诗改动了几个字,变成:“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枉着劳。何似借他除佞贼,不须奏请上方刀。”然后写了封密信,连同改后的诗一起封好,派罗铠送给严世蕃。信中说:“沈炼怨恨相国父子,暗中结交死士剑客,图谋报仇。之前鞑靼入侵时,他写了四句诗,其中有‘借虏除佞’的话,意图不轨。”严世蕃看了信,大吃一惊,立刻找来心腹御史路楷商议。路楷说:“要是派我去那里巡查,一定为相国办妥这件事。”严世蕃大喜,随即吩咐都察院派路楷去宣大巡按。临行前,严世蕃设宴饯行,说:“麻烦您转告杨公,希望你们同心协力。要是能除掉这个心腹大患,我一定以侯伯的爵位相酬谢,绝不会失信于二位。”路楷满口答应。
没过多久,路楷带着钦差的敕令来到宣府,到任后与杨顺见了面。路楷把严世蕃托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顺。杨顺说:“我为了这件事日夜盘算,茶饭不思,可惜一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能置他于死地。”路楷说:“咱们都上点心,一来不能辜负严公父子的嘱托,二来这也是咱们飞黄腾达的好机会,可别错过了。”杨顺点头说:“说得对,要是有下手的机会,咱们互相通气。”两人当天便分别了。
杨顺回去后,把路楷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,辗转难眠。第二天升堂办公时,中军官进来报告:“蔚州卫抓获两名妖贼,已押解到辕门外,听候您的指示。”
杨顺吩咐道:“把人带进来。”负责押解的官员磕过头,递上文书。杨顺拆开一看,顿时呵呵大笑起来。原来这两名被称作“妖贼”的人,一个叫阎浩,一个叫杨胤夔,都是妖人萧芹的同党。萧芹是白莲教的头目,平日里常出入鞑靼地区,惯用烧香的方式蛊惑民众。他哄骗鞑靼首领俺答,声称自己身怀奇术,能念咒让人立刻死去,喝一声能使城墙瞬间倒塌。俺答生性愚钝,竟被他迷惑,还尊萧芹为国师。萧芹的党羽有数百人,自成一营。俺答几次带兵入侵中原,都是萧芹等人在前方打旗号,致使中原地区屡遭侵害。
此前史侍郎担任总督时,派翻译带着重金贿赂鞑靼的头目脱脱,对他说:“天朝愿意与你们通好,用我们的布帛粮食换你们的马匹,这就叫‘马市’。这样一来,双方停战,各自享受太平,这是好事。只是担心萧芹等人从中作梗,破坏和平。萧芹本就是中原的无赖,根本没有什么法术,不过是靠狡猾的手段哄骗你们,让你们去抢掠地方,他好从中获利。郎主如果不信,可以让萧芹试试他的法术。要是真能喝倒城墙、咒死人,那时再重用他不迟。要是咒不死人、喝不倒城墙,就说明他在骗人,为何不把他绑了送给天朝?天朝感念郎主的恩德,必定会重重赏赐。‘马市’一旦达成,以后每年都能享受无尽的利益,可比抢掠划算多了。”脱脱觉得有理,便向俺答转述。俺答听后大喜,约萧芹带着一千骑兵,从右卫进入中原,当众展示“喝城”的法术。萧芹心里清楚自己的把戏会露馅,连夜换上普通衣服逃走,结果在居庸关被守将拦下,连同他的党羽乔源、张攀隆等人一起押送到史侍郎那里。经审讯,他们供出还有众多同党,在山西、陕西、京城周边等地都有分布,官府一直在分头缉捕。如今阎浩、杨胤夔也正是这些在逃的妖犯。杨顺看到两人被押解过来,一来觉得这能算自己上任后的功绩,二来盘算着借这个机会陷害沈炼,心里怎能不高兴?
当晚,杨顺就把路御史请到后堂商议:“其他罪名扳不倒沈炼,唯有白莲教勾结外敌这事,最能触怒圣上。现在我们在阎浩、杨胤夔的供词里加上沈炼的名字,就说他们平日里拜沈炼为师,沈炼因为丢了官职心怀不满,教唆他们装神弄鬼,勾结外敌图谋不轨。好在今天他们落网了,恳请圣上诛杀沈炼以绝后患。咱们先秘密告知严家,让他们嘱咐刑部尽快批复奏本。这样一来,沈炼这次必死无疑。”路楷拍手叫好:“妙啊,妙啊!”
两人当即拟定奏本草稿,约定同时上奏。严嵩先看到奏本草稿和密信,立刻让严世蕃传话给刑部。刑部尚书许论是个软弱无能的老头,听到严府的吩咐,不敢怠慢,急忙回复朝廷,完全按照杨顺和路楷的提议办理。很快,圣旨下达:妖犯由当地巡按御史立即斩首处决;杨顺的一个儿子荫封为锦衣卫千户;路楷记功,连升三级,等京堂职位有空缺时优先任用。
另一边,杨顺上奏之后,马上派人秘密将沈炼抓进监狱。徐夫人和沈衮、沈褒得知消息后,慌了手脚,急忙找到义叔贾石商量对策。贾石说:“这肯定是杨顺和路楷为严家报仇。既然沈炼入狱,他们一定会给他安上重罪。两位公子现在赶紧逃往远方,等严家失势了再回来。要是留在这里,杨、路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。”沈衮说:“还没见到父亲的情况,怎么能走?”贾石劝道:“你父亲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,肯定凶多吉少。公子应该以家族传承为重,不能因为一时的孝道,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。你们去劝劝老夫人,早点想办法远离灾祸。至于你父亲,我会托人照顾,你们不必担心。”
沈衮兄弟把贾石的话告诉徐夫人,徐夫人说:“你们父亲无罪入狱,我怎么忍心抛下他?贾叔叔虽然待我们好,但终究是外人。我猜杨、路二人只是针对你们父亲,应该不会牵连家人。你们要是畏罪逃走,万一你们父亲死了,尸骨无人收殓,以后世人都会骂你们不孝,你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?”说完,痛哭不止。沈衮、沈褒也跟着放声大哭。贾石听说徐夫人不同意,只好叹息着离开。
几天后,贾石打听清楚,沈炼果然被诬陷为白莲教同党,判处死刑。沈炼在狱中不停地大骂杨顺等人。杨顺心里发虚,担心处决时沈炼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,场面不好收拾,便提前让狱官伪造沈炼病重的记录,暗中将他杀害。贾石把这个消息告诉徐夫人,母子三人悲痛欲绝,自是不必多说。幸好贾石人脉广,花钱买出沈炼的尸体,又叮嘱狱卒:“要是官府要砍头示众,就拿个假的应付。”他瞒着沈衮兄弟,偷偷准备棺材将沈炼入殓,埋在一处偏僻的地方。事情办妥后,贾石才对沈衮说:“你父亲的遗体已经妥善安置,等事情平息了,我再带你们去看,现在先不能说出去。”沈衮兄弟对贾石感激不尽。
贾石又苦口婆心地劝兄弟俩逃走。沈衮说:“我们也知道一直住在叔叔这里不合适,但母亲想等事情稍微平息,就把父亲的灵柩搬回去,所以一直没走成。”贾石有些生气地说:“我贾某向来尽心尽力帮人出主意。今天说这些,全是为了你们沈家着想,怎么会因为你们住得久了就赶你们走?既然老夫人主意已定,我也不再勉强。只是我有件事,得离开一段时间,一年半载回不来,你们母子自己小心过日子吧。”他看着墙上贴着的沈炼亲笔书写的前后《出师表》,说:“这两幅字送给我吧,路上也好留个念想。以后要是还能见面,就以这为凭证。”沈衮揭下字,双手叠好递给贾石。贾石收好字,流着泪离开了。原来贾石料到杨顺和路楷心狠手辣,杀了沈炼还不会罢休,自己和沈炼关系密切,肯定会被牵连,所以提前逃走,到河南的宗族家暂时居住。
路楷看到刑部回复的奏本和圣旨,便到狱中提出阎浩、杨胤夔斩首,还打算砍下沈炼的首级,一起示众。可他不知道,沈炼的尸体早已被贾石偷偷运走,官府自然也查验不出来。
杨顺只得到荫封儿子的赏赐,心里很不满意,对路楷说:“当初严世蕃答应事成之后,封我侯伯的爵位,现在却食言了,也不知道为什么?”路楷沉思了一会儿,说:“沈炼是严家的死对头,现在只杀了他本人,没牵连他儿子。俗话说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。相国可能觉得我们做得不够彻底,所以才没兑现承诺。”杨顺说:“这有何难?我们再上一道奏本,就说沈炼虽然死了,但他儿子肯定知情,也该治罪,顺便抄没他家财产,这样国法才能彰显,其他人也会心生畏惧。再把和他一起射草人的那些‘狂徒’,还有借房子给他住的人,全都抓来治罪,让严家父子消消气。到时候再拿之前的承诺去要赏赐,看他们还怎么推脱。”路楷说:“这主意太好了!事不宜迟,趁他家人还在这里,一网打尽,岂不快哉!就怕他儿子得到风声逃走,那就麻烦了。”杨顺说:“你说得对。”于是,他一边写奏章向朝廷弹劾,一边写信给严府表明忠心,还提前给保安州知州发公文,让他严加看守沈炼家属,防止他们逃跑,只等圣旨一到,就动手抓人。正如诗中所写:“破巢完卵从来少,削草除根势或然。可惜忠良遭屈死,又将家属媚当权。”
没过几天,圣旨下达。保安州接到公文,立刻派人去抓捕沈炼家属,还按照名单挨家挨户捉拿与沈炼平日里有来往的人。只有贾石因为提前离开,官府只能登记他在逃。由此可见贾石眼光敏锐,能提前察觉危险。当时有人写诗称赞他:“义气能如贾石稀,全身远避更知几。任他罗网空中布,争奈仙禽天外飞。”
杨顺抓到沈衮、沈褒后,亲自审讯,逼迫他们承认勾结外敌的“罪行”。兄弟俩大声喊冤,坚决不肯屈从。杨顺恼羞成怒,动用严刑拷打,直把二人打得遍体鳞伤。沈衮、沈褒实在熬不住折磨,双双死在杖下。这两位风华正茂的公子,就这样含冤离世。与此同时被抓的其他人,也都被安上“同谋”的罪名,因此丧命的多达数十人。沈炼年幼的儿子沈衺还在襁褓之中,虽免了罪责,但要跟随母亲徐氏,被流放到云州极为偏远的地方,不许再留在保安州。
路楷又和杨顺商议:“沈炼的大儿子沈襄,是绍兴有名的秀才,日后要是有了出头之日,肯定会找我们报仇。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把他也除掉,永绝后患,也好让严相国知道我们办事尽心。”杨顺觉得有理,马上发文到浙江,将沈襄列为钦犯,要求严加捉拿归案。他还嘱咐心腹下属金绍,挑选得力的差役去执行任务,并暗示对方在途中找机会谋害沈襄,随后伪造病亡证明回来交差。杨顺承诺,事成之后重赏差役,金绍也会得到举荐提拔。
金绍领命后,急忙返回,精心挑选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公差——张千和李万。他把二人叫到自己的私宅,好酒好饭招待,还拿出二十两银子相赠。张千、李万受宠若惊,说道:“小人无功,怎敢接受赏赐?”金绍解释道:“这银子不是我给的,是杨总督赏你们的。派你们去绍兴捉拿沈襄,一路上盯紧了,按我说的方法行事……回来还有重赏。要是办砸了,杨总督的衙门可不是好糊弄的,到时候你们自己去解释。”张千、李万连忙应道:“别说总督的命令,就是您的吩咐,小人也绝不敢违抗!”二人收下银子,谢过金绍,到官府领了公文,便匆匆踏上了南下的路。
再说沈襄,号小霞,是绍兴府学的廪膳秀才。他早就听说父亲因进谏获罪,被发配到边疆,心里一直十分牵挂,想去保安州探望,却因家中无人照料,一直犹豫不决。一天,官府突然派人上门,不由分说就把沈襄捆绑起来,带到知府大堂。知府把公文拿给沈襄看,随后将回文和犯人一并交给差役,叮嘱他们路上多加小心。直到这时,沈襄才得知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已含冤而死,母亲也被流放到遥远的边疆,顿时放声大哭。
他哭着走出府门,只见全家人都聚在一起痛哭流涕。原来公文上写着“奉旨抄没”,知府已经派县尉查封了沈家财产,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家门。沈小霞听闻,只觉痛苦万分,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很快,亲戚们都来与他道别,大家心里都明白,此去凶多吉少,只能说些安慰的话。沈小霞的岳父孟春元拿出一包银子,送给两位公差,恳请他们路上照顾女婿。公差嫌钱少,不肯收。孟氏娘子又加上一对金簪子,他们才勉强收下。
沈小霞含泪对孟氏说:“我这次去多半是回不来了,你别为我伤心,就当我已经死了,在娘家住下。你出身书香门第,想来不会改嫁,我也能放心。”他又指着小妾闻淑女说:“这姑娘年纪小,又没个依靠,本该让她改嫁。可我三十岁还没儿子,她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,要是生下男孩,也能延续沈家香火。娘子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,带她回娘家,等她十月怀胎生下孩子,再做打算吧。”
话还没说完,闻淑女就说道:“官人说的什么话!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,身边没个亲人照应,我怎么能放心?大娘回娘家,我愿意蓬头垢面,一路照顾官人。一来能让官人不那么孤单,二来也能替大娘分担些忧虑。”沈小霞劝道:“有亲人相伴,我自然愿意。可这次去凶多吉少,连累你死在异乡,又有什么意义?”闻氏坚定地说:“老爷在朝为官,官人一直在家,谁不知道?就算有人诬陷老爷,咱们远隔千里,怎么可能是同谋?我陪官人去官府申辩,肯定不会被判死刑。就算官人入狱,我在外面也能照应。”孟氏也舍不得丈夫,觉得闻氏说得有理,便在一旁极力劝说。沈小霞平日里本就欣赏闻氏的才学和胆识,又经孟氏劝说,只好答应下来。
当晚,众人都到孟春元家借宿。第二天一早,张千、李万就催促上路。闻氏换上一身粗布衣裳,用青布包头,告别孟氏,背着行李,紧跟在沈小霞身边。这分别的苦楚,自是难以言表。一路上,闻氏与沈小霞形影不离,端茶送饭都亲力亲为。起初,张千、李万还客客气气,过了扬子江,到徐州改走陆路后,见离沈家越来越远,便开始露出真面目,对夫妻二人呼来喝去,百般刁难。
闻氏看在眼里,私下对丈夫说:“那两个差役不怀好意。我一个妇道人家,不认得路,要是走到荒郊野外,一定要多加小心。”沈小霞虽然点头,但心里还半信半疑。又走了几天,他见两个差役总是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,还发现他们包裹里藏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倭刀,顿时心里一紧,不安地对闻氏说:“你说得没错,这两个差役确实居心不良。明天就到济宁府了,过了济宁,就是太行山、梁山泊一带,那里荒野遍布,常有强盗出没。要是他们在那里动手,你我都没法互相照应,这可怎么办?”
闻氏冷静地说:“既然这样,官人有什么脱身的办法,尽管去做,把我留下,量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。”沈小霞说:“济宁府东门内,有个冯主事正在家中守孝。他为人仗义,和我父亲是同科进士,关系很好。我明天去投奔他,他肯定会收留我。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子,应付不了这两个差役,让你受苦,我实在不忍心。你要是有办法拖住他们,我走得也安心;要是不行,咱们就生死与共,这也是命中注定,我死而无憾。”闻氏坚定地说:“官人尽管去,我自有办法,你别担心。”
夫妻二人在一旁低声商量,而张千、李万忙活了一天,喝得酩酊大醉,鼾声如雷,对他们的谈话浑然不觉。
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,沈小霞问张千:“还有多远到济宁?”张千回答:“就四十里,半天就能到。”沈小霞说:“济宁东门内的冯主事,是我的世伯。他以前在京城时,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,有借条为证。他曾掌管北新关,手头宽裕。我要是去讨债,他看我落难,肯定会痛快还钱。拿到这笔钱,我们一路上的盘缠也能宽松些,不用再吃苦。”张千有些犹豫,李万却一口答应,还在他耳边悄声说:“我看这沈公子老实巴交的,况且他老婆和行李都在这儿,谅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。放他去一趟,要是真拿到钱,咱们俩也能跟着沾光,有什么不好?”张千想了想,说:“话虽如此,到了饭店先安顿好行李,我在店里看着他老婆,你跟着他去,这样万无一失。”
长话短说。接近上午十点左右,众人早早到了济宁城外,挑了一家干净的旅店安置行李。沈小霞随即说道:“二位和我一起去东门走一趟,回来吃饭也不迟。”李万应道:“我陪你去,说不定他家还会留我们吃饭。”闻氏故意劝阻丈夫:“常言说得好,‘人面逐高低,世情看冷暖’。冯主事虽说欠着老爷银子,但如今老爷过世,你又落难,谁会痛快还钱?白白讨个没趣,不如吃完饭赶路要紧。”沈小霞坚持道:“从这儿进城到东门没多远,好歹去一趟,也不损失什么。”李万惦记着那二百两银子,在一旁极力撺掇沈小霞去。
沈小霞叮嘱闻氏:“你耐心等会儿,要是我很快回来,就说明没指望了。他要是真心留我,肯定会资助些钱财。明天雇顶轿子来接你,这几天骑马赶路,看你很不适应。”闻氏趁人不注意,给丈夫使了个眼色,又说:“官人早些回来,别让我等太久。”李万见状,笑着打趣:“不过去一会儿,哪来这么多话,太啰嗦了!”闻氏见丈夫动身,又特意把李万叫回来嘱咐:“要是冯家留饭,耽搁得久,千万麻烦你催一催。”李万随口应道:“放心,不用你说。”等李万走下台阶时,沈小霞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。
李万仗着自己对济宁熟门熟路,又知道东门冯主事家的位置,丝毫没有起疑。没走多远,他突然内急,找到个茅厕解决完,才慢悠悠地朝东门走去。
再说沈小霞回头发现李万不见了,立刻拼尽全力,一路狂奔到冯主事家。也是他命不该绝,正巧冯主事独自在厅堂。两人之前在京城就已相识,此番相见,都吓了一跳。沈小霞顾不上行礼,一把拉住冯主事的衣袖:“借一步说话!”冯主事心领神会,将他带到书房。沈小霞再也忍不住,放声大哭起来。冯主事急忙说道:“贤侄有话直说,别光顾着伤心,误了大事!”
沈小霞哭着将事情和盘托出:“父亲被严嵩那奸贼诬陷,这事儿暂且不说。两个跟着父亲赴任的弟弟,都被杨顺、路楷害死;如今就剩我在家,也被官府发文提去治罪。沈家眼看就要断了香火。那两个差人不怀好意,我怕是他们受了杨、路二人的指使,要在去太行山、梁山泊的路上害我性命。思来想去,只能来投奔老伯。您要是能救我,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;要是不能,我就撞死在这儿,死在老伯面前,也强过死在奸贼手里!”冯主事宽慰道:“贤侄别慌!我家卧室后面有个夹层密室,隐蔽得很,外人根本发现不了。你先在那儿躲几天,我再想办法。”沈小霞赶忙拜谢:“老伯就是我的重生父母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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