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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久。

阿史那敏的哭声渐渐微弱,只剩下压抑的抽泣。她缓缓抬起头,脸上泪痕交错,沾满了血污和尘土。那双原本明媚的大眼睛,此刻红肿不堪,却透出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、如同寒冰般的坚毅。

她轻轻松开磨延啜的手,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与污迹。然后,她艰难地站起身,走到依旧保持着守护姿态的巴图身边。看着这位至死守护父汗的忠魂,看着他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,阿史那敏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敬意。

她缓缓地、极其郑重地,对着巴图半跪的躯体,深深地、深深地——叩拜下去!

额头重重抵在冰冷、沾满父汗与忠魂之血的冻土上!

再抬起头时,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,沾着血污的泥土。她的眼神,却变得异常清明,如同被泪水洗过的寒星,闪烁着刻骨的仇恨与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
“来人!”阿史那敏的声音不再颤抖,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冰冷与威严。

“收殓父汗…和巴图叔的遗体!”

“用最洁白的毡毯包裹!”

“小心…抬上马车!”

“还有…”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半截染血的金刀断刃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沉重:

“这金刀…是父汗最后的尊严…也…带上!”

“我们…”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,仿佛要将这荒原的悲怆与仇恨都吸入肺腑:

“…带父汗…回家!”

“回拔野古!”

“此仇…此恨…”

阿史那敏猛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一字一句,如同誓言般在寒风中回荡:

“…我拔野古部…记下了!”

“…吐蕃…论莽罗支…!”

“…长安…李唐…!”

“…血债——”

“…必以血偿——!!!”

寒风中,少女悲怆而决绝的誓言,如同孤狼的长嗥,久久回荡在埋葬了草原狼王的无名荒原之上。

范阳·节度使府邸·夜

范阳节度使府邸,灯火辉煌,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。巨大的厅堂内,暖香馥郁,炭火盆烧得通红,驱散了北地深秋的寒意。然而,这表面的奢华喧嚣之下,却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躁动与压抑。

主位之上,安禄山庞大的身躯深陷在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巨大胡床之中。他年近五旬,身躯肥硕如山,层层叠叠的赘肉几乎要从华贵的紫绫蟒袍中溢出来。一张油光满面的圆脸上,堆着看似憨厚的笑容,细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缝,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精光。他一手把玩着两颗硕大的、油光锃亮的铁胆,发出沉闷的摩擦声,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身边一名仅着轻纱、体态妖娆的粟特舞姬丰腴的腰肢上。

厅堂中央,数名同样身着薄纱、身段曼妙的粟特舞姬正随着急促的胡旋乐曲,疯狂地旋转、跳跃!雪白的赤足踏在光洁的地板上,金铃叮当作响。薄纱翻飞,春光若隐若现,媚眼如丝,舞姿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挑逗与诱惑。两侧的席位上,坐着范阳、平卢两镇的心腹将领和幕僚:史思明、蔡希德、崔乾佑、高尚、严庄…个个身着锦袍,面前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酒,却大多无心享用。有人强作欢笑,应和着乐曲;有人则眉头紧锁,目光闪烁,不时偷眼看向主位上那位看似沉醉于歌舞的节度使。

一曲终了,舞姬们香汗淋漓,娇喘吁吁地躬身退下。厅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,只有炭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安禄山手中铁胆摩擦的“咯吱”声。

“好!跳得好!哈哈!”安禄山拍着肥厚的手掌,发出洪钟般的笑声,脸上的肥肉随之抖动。“赏!重重有赏!”几名亲兵立刻端着装满金锭的托盘上前。

然而,他脸上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瞬。当目光扫过席间那些神色各异的将领幕僚时,那双细小的眼睛深处,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。他端起面前一只纯金打造的酒杯,里面盛满了殷红如血的西域葡萄美酒。

“诸位…”安禄山的声音依旧洪亮,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:“今日…召集大家…除了看舞听曲…还有一事…”

他故意停顿了一下,环视全场,将所有人紧张、忐忑、甚至畏惧的神情尽收眼底。手中的金杯被缓缓捏紧,杯壁甚至发出轻微的呻吟。

“长安…传来消息…”安禄山的声音陡然转冷,如同北地寒风:

“皇帝…没死!”

“太子…被废了!”

“崔琰…那老狐狸…一把火…把自己…连同博陵堂…烧了个干净!”

“苏定方…那条老狗…带着玄甲军…血洗了长安城!”

“还有…”他猛地将金杯重重顿在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!“砰!”一声闷响!殷红的酒液溅出,如同鲜血泼洒!

“…皇帝老儿…派了暗巡使团…要来河北!”

“…查漕运…核仓廪!”

“…重点…就是盯着…咱们范阳!平卢!河东!”

“…盯着…我安禄山——!”

最后几个字,如同惊雷炸响!厅堂内瞬间死寂!落针可闻!所有将领幕僚脸色剧变!史思明手中的酒杯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;高尚猛地抬起头,眼中充满了惊骇;严庄捻着胡须的手指僵在半空…

暗巡使团!查漕运!核仓廪!皇帝这是要动手了!要掀开他们精心掩盖的盖子!
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!

安禄山看着众人惊恐的表情,肥硕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更加“憨厚”、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。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张沾满酒渍的、用金线绣着精美花纹的丝帕,仔细地擦拭着肥厚的手指上沾染的酒液。动作缓慢,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。

“怕了?”他嗤笑一声,声音如同砂纸摩擦:“皇帝老儿…重伤未愈…就急着…把手伸到…咱河北来了?”

“他以为…废了太子…烧了崔家…杀了几个金吾卫…就能…高枕无忧了?”

“他以为…派几个…不知死活的御史…就能…掀翻…咱爷们儿…经营了…十几年的…基业?!”

“笑话——!”

安禄山猛地将手中丝帕狠狠摔在地上!脸上的笑容瞬间化为狰狞的戾气!细小的眼睛爆射出骇人的凶光!

“老子…在范阳…囤的粮…够二十万大军…吃三年!”

“老子…养的兵…个个都是…能征善战的…虎狼!”

“老子…的刀…磨得…比那老狗苏定方的槊…还要快——!”

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从胡床上站起!如同山岳拔地!沉重的脚步踏得地板嗡嗡作响!他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将,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,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:

“既然…他李琰…不给我们…活路!”

“…那就…别怪老子…掀了他的桌子——!!!”

他猛地抬手,肥硕的手指如同铁戟,狠狠指向——西南方向!

“史思明——!”

“蔡希德——!”

“崔乾佑——!”

“给老子听好了——!!!”

安禄山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,带着碾碎一切的毁灭意志:

“即刻——点兵——!”

“…范阳精锐——!平卢铁骑——!”

“…披甲——!备马——!带足干粮——!”

“…目标——”

他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,最终定格在西方!

“…河东——太原——!!!”

“给老子——”

“…拿下——王承业——!”

“…控制——河东驿道——!”

“…锁死——潼关门户——!”

“…断了…长安的…粮道和援兵——!!!”

“三日内——!”

“…老子要看到——太原城的钥匙——!”

“…放在…这张案几上——!!!”

“得令——!!!”史思明、蔡希德、崔乾佑三人猛地起身,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凶光,抱拳嘶吼!巨大的声浪震得厅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!

安禄山不再看他们,肥硕的身躯缓缓坐回胡床,重新端起那只金杯。脸上狰狞的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,又恢复了那副看似憨厚的笑容。他对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乐师挥了挥手,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:

“接着奏乐…”

“接着舞…”

急促的胡旋乐曲再次响起,粟特舞姬们强忍着恐惧,再次旋转起舞。然而,此刻的舞姿,在摇曳的烛火下,却如同鬼魅般扭曲,映衬着主位上那张在光影中变幻莫测的、如同弥勒佛般微笑的、却深藏着滔天野心的肥硕面孔。

安禄山将金杯中残存的、如同鲜血般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。细小的眼睛微微眯起,望向长安的方向,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弧度。

李琰…你的暗巡使…

…到得了…范阳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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