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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东道·汾水冰河

风停了。雪也停了。但死寂比风雪更可怕。铅灰色的天穹低低地压着,仿佛随时要塌下来。宽阔的汾水河面被严寒彻底封死,冻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冰原。冰层厚达数尺,坚硬如铁,反射着惨淡的天光,寒气刺骨,吸一口都像要把肺管子冻裂。

然而,就在这寂静的死亡冰原上,一条由无数黑点组成的蜿蜒长蛇,正艰难而缓慢地蠕动。那是史思明拼凑起来、由叛军精锐押送的庞大粮队!数百辆粗陋的大车,用厚木板加固过,车轮深深陷进压实的雪壳里,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。拉车的骡马口鼻喷着粗重的白雾,每一次迈步都异常吃力,蹄铁在冰面上打滑,留下杂乱的印记。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,里面是勉强搜刮来的谷子、黍米,甚至掺杂着大量麸皮和草根。更多的则是用草席捆扎的干草料,这是维系叛军战马最后一点体力的命根子。

押送的叛军士兵裹着抢来的、五花八门的厚袄皮袍,依旧冻得脸色青紫,缩着脖子,拄着长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车队旁。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冰河两侧那被厚厚积雪覆盖、死寂无声的丘陵林地。太安静了。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。雀鼠谷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风雪大火,还有沁水仓冲天的黑烟,像噩梦一样缠着他们。谁也不知道,那支如同鬼魅般的唐军轻骑,会不会从哪个雪窝子里再钻出来。

“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!” 押粮官是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,骑在一匹还算健壮的杂毛马上,挥舞着皮鞭,声音嘶哑地咆哮,“过了前面那道冰弯,离大帅大营就不远了!谁敢磨蹭,耽误了军粮,老子剥了他的皮点天灯!”

鞭子抽在几个动作稍慢的民夫背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民夫们麻木地踉跄了一下,咬紧牙关,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车辕,继续向前挪动。他们是叛军从沿途村镇掳来的,衣衫褴褛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眼神空洞,如同行尸走肉。

就在粮队如同笨拙的巨虫,缓缓蠕动到冰河一处略显宽阔的河湾地带时——
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!”

三声凄厉尖锐、如同鬼哭般的骨哨声,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冰原的死寂!这声音不是来自一个方向,而是如同从四面八方、从厚厚的积雪底下、从冰冷的空气本身中钻出来!

“敌袭——!” 押粮官汗毛倒竖,惊恐的嘶吼瞬间变了调!

晚了!

就在骨哨响起的刹那,冰河两侧原本看似平静的雪坡、灌木丛、甚至几处突兀的冰棱之后,猛地站起无数个白色的身影!他们身上披着厚厚的、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麻布斗篷,脸上涂抹着灰白的泥浆,只露出一双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!正是王思礼和他那支如同雪地幽灵般的三千轻骑!

“放——!” 王思礼的咆哮如同雪豹的怒吼,在冰河上空炸响!

“嗡——!嗖嗖嗖——!”

数百张早已引满的强弩同时激发!冰冷的弩矢带着死神的尖啸,如同黑色的冰雹,狠狠泼向冰面上猝不及防、挤作一团的叛军押粮队和民夫!

“噗噗噗噗——!”

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!押粮的叛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稻草般纷纷栽倒!惨叫声、马匹受惊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冰原的寂静!中箭的骡马疯狂地挣扎蹦跳,将沉重的粮车拖拽得东倒西歪!

“稳住!结阵!结阵——!” 押粮官目眦欲裂,挥舞着战刀试图组织抵抗。但混乱已经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!民夫们惊恐地哭喊着四散奔逃,反而冲乱了本就惊慌的叛军阵脚。

“第二队!上——!” 王思礼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,马刀狠狠向前一挥!

另一批唐军轻骑如同离弦之箭,从雪坡后猛冲而下!他们没有直接冲击混乱的敌阵,而是灵巧地分成数股,如同锋利的尖刀,沿着冰河边缘高速掠过!目标直指那些满载粮草、行动笨拙的大车!

“砸——!” 带队的校尉厉声高呼!

这些唐军骑士马鞍旁都挂着几个黑乎乎的、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陶罐!他们冲到粮车近前,借着马速,奋力将陶罐狠狠砸向车上的粮袋、草垛!甚至直接砸在冰面上叛军密集的地方!

“啪嚓!啪嚓!啪嚓!”

陶罐纷纷碎裂!一股浓烈刺鼻、令人作呕的黑色粘稠液体瞬间泼溅开来!溅满了粮袋、草料、车辕、冰面,甚至周围叛军士兵的身上!这正是唐军秘制的猛火油!

“火把——!” 王思礼的吼声如同催命符!

早已准备好的第三队唐军骑兵风驰电掣般掠过!他们手中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!在掠过粮车的瞬间,奋力将火把掷向那些被猛火油浸透的地方!

“轰——!呼啦——!”

一点火星落下,瞬间爆燃!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恶魔之舌,猛地窜起数丈高!猛烈地舔舐着沾满油脂的粮草!干燥的草料和谷物是最好的燃料!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!一辆车!两辆车!十辆车!整个冰河河湾,瞬间化为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!

“啊——!火!火啊——!” 叛军士兵和民夫发出绝望的惨嚎!身上沾了猛火油的士兵瞬间变成了翻滚哀嚎的火人!拉车的骡马受惊发狂,拖着燃烧的粮车在冰面上横冲直撞,撞翻更多的车辆和人!冰面在高温炙烤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,融化的冰水混合着油脂、鲜血,流淌成一条条污秽粘稠、燃烧着火焰的溪流!

浓烟滚滚,遮天蔽日!刺鼻的焦糊味、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!冰与火的地狱,在死寂的汾水冰原上狰狞上演!

“撤!快撤啊——!” 押粮官肝胆俱裂,再也顾不得什么军粮,拨转马头就想逃命!

“想跑?!” 王思礼眼中杀机爆射,猛地摘下挂在马鞍旁的强弓,搭上一支特制的三棱透甲箭!弓开如满月!箭去似流星!

“噗嗤——!”

冰冷的箭镞精准地从押粮官的后心贯入,前胸透出!他惨叫一声,栽落马下,瞬间被后面奔逃的乱马踩成了肉泥!

“杀——!一个不留——!” 王思礼抽出横刀,发出震天的怒吼!三千如同白色死神般的唐军轻骑,如同下山猛虎,狠狠撞入已经彻底崩溃、陷入火海和混乱的叛军队伍中!刀光闪烁,血浪喷涌!汾水冰河,彻底变成了修罗屠场!史思明赖以续命的最后一点粮草希望,在冲天烈焰和凄厉的哀嚎中,化为灰烬!

蒲州城·西门口

寒风卷过残破的城垣,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臭。城头,那面曾经代表大唐荣光的玄色战旗,如今已是千疮百孔,被凝固的血浆染成了暗褐色,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力地抖动着,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喘息。

张巡扶着冰冷的、布满刀砍箭痕的垛口,身体微微佝偻着。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已失去了光泽,布满暗红色的血痂和黑色的烟熏火燎痕迹,好几处甲叶扭曲变形,甚至能看到里面渗出的、已经冻结的暗红。头盔早已不知去向,散乱的花白头发被血污和汗水黏在额角脸颊。那张曾经儒雅的面容,如今枯槁得如同深秋的树皮,眼窝深陷,颧骨高耸,布满血丝的眼球里,燃烧着的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、令人心悸的平静火焰。

他缓缓转动着僵硬的脖颈,目光扫过城头。触目惊心。

城墙内侧,靠着女墙根,密密麻麻躺满了人。大多是重伤无法行动的唐军士卒,裹着沾满血污、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。许多人伤口已经化脓溃烂,苍蝇嗡嗡地围着飞舞。更可怕的是那股弥漫的、若有若无的…肉香?张巡的目光掠过几处熄灭不久的火堆残烬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,被他强行压了下去。

城垛后面,还能站立的士兵不足千人。他们大多和他一样,甲胄破烂,兵器崩口卷刃,脸上是同样的枯槁和麻木,只有握着武器的手,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。每个人的眼神都空洞地望着城外,望着那片被叛军营盘覆盖的、黑压压的原野。饥饿,像一条冰冷的毒蛇,噬咬着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,也噬咬着他们最后的意志。

城下,叛军新一轮的进攻刚刚被打退。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杂物填平,城墙根下,层层叠叠堆积着双方士兵的尸体,在寒冷的空气中冻结,形成一道恐怖的、血肉筑成的斜坡。崔乾佑显然改变了策略,不再强攻,而是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蒲州,用饥饿和绝望来瓦解这座孤城最后的抵抗。

“将军…” 副将雷万春拖着一条几乎被砍断、用破布条草草捆扎的伤腿,一瘸一拐地挪到张巡身边,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弟兄们…实在…实在撑不住了…最后一点树皮…昨天就吃光了…连…连老鼠…都抓不到了…” 他布满血污和冻疮的脸上,肌肉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绝望而扭曲着。

张巡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叛军营盘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。那烟,在死寂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,仿佛带着肉香和麦饭的诱惑,无情地嘲笑着城上的地狱。

“杀马。” 张巡的声音低沉而平静,没有任何起伏,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心脏。

“将军?!” 雷万春和旁边几个还能站立的校尉都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巡的背影。战马!那是骑兵的命根子!是突围最后的希望!也是许多将士朝夕相处的伙伴!

“所有战马,全部杀掉。” 张巡重复了一遍,语气不容置疑,“马肉,分给所有还能拿得起刀的弟兄。马骨…砸碎了熬汤。” 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把马皮…也剥下来,煮软。”

“可是将军…” 一个年轻的校尉带着哭腔,“马杀了…我们…”

“没有马,我们或许会死。” 张巡猛地转过身,那双深陷的眼窝里,燃烧的火焰瞬间变得锐利如刀,扫过众人,“但不杀马,我们现在就会饿死!连拿起刀,多拉一个垫背叛贼的力气都没有!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撕裂喉咙般的沙哑,“蒲州!就是钉在崔乾佑喉咙里的一根刺!只要我们还站着!他就别想舒舒服服地去打潼关!去祸害关中!多撑一天!陛下就多一分胜算!潼关就多一分稳固!长安的百姓…就多一分活路——!”

他猛地一指城外那连绵的叛军营帐,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:“看看!看看那些杂碎!他们在吃肉!在喝酒!在等着我们饿死!等着看我们的笑话!” 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着自己的胸口,“我们!是大唐的兵!是守卫家园的汉子!就是死!也要让这些叛贼记住!蒲州城头!还有能咬碎他们骨头的硬骨头——!”

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寒风呜咽。士兵们看着将军那形销骨立却挺立如山的身影,看着他眼中那焚烧一切的决绝火焰,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散了饥饿和绝望!

“拆屋!” 张巡的声音再次响起,斩钉截铁,“把城里所有空置的、倒塌的房屋!梁柱!门板!桌椅!所有能烧的木头!全给老子拆了!堆上城头!告诉崔乾佑!我们蒲州城!还有‘柴火’!还有‘炉灶’!等着煮他的狗肉——!”

“还有!” 张巡的目光如同鹰隼,扫过城墙下那片血肉斜坡,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“把…把城下那些叛贼的尸体…拖上来!冻硬的…给老子用斧头劈开!扒下他们的皮甲!割下他们的…肉!煮熟了!分下去!”

“呕…” 终于有年轻的士兵再也忍不住,扶着冰冷的墙砖剧烈地呕吐起来,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。

张巡却仿佛没看见,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:“告诉每一个弟兄!吃下去!想活命!想多砍几个叛贼报仇!就他娘的给老子咽下去!我们吃的不是人肉!是豺狼的肉!是叛贼的肉!是畜生不如的东西的肉——!吃了它!长力气!给老子守住这城——!”

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早已崩口无数、被血染成暗红色的横刀,刀尖直指城外叛军帅旗的方向,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震彻城垣、令鬼神惊泣的咆哮:

“传令——!”

“…把老子那面‘粮’字旗——!”

“…给老子挂到城楼最高处——!”

“…用那些叛贼杂碎的狗头——!”

“…给老子挂满城垛——!”

“…让崔乾佑看清楚——!”

“…蒲州城!粮草充足——!”

“…有的是‘肉’——!!!”

“遵命——!” 雷万春第一个嘶声应和,眼中血泪迸流!他猛地转身,对着同样被激发出最后凶性的士兵们吼道:“都听见了吗?!杀马!拆屋!拖‘肉’——!挂‘粮’旗——!”

“吼——!吼——!吼——!” 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从城头每一个角落爆发出来!求生的本能被扭曲成最极致的疯狂!士兵们红着眼睛,如同恶鬼般扑向城下!拖拽那些冻硬的尸体!冲向城内残存的房屋!抽出斧头砍向仅存的、瘦骨嶙峋的战马!

很快,一面巨大的、用破旧帐篷布仓促缝制的旗帜,在蒲州城最高的城楼箭塔上,迎着寒风猎猎展开!上面用浓稠的、尚未完全凝固的叛军鲜血,写着一个巨大的、狰狞扭曲、散发着冲天血腥气的字——粮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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