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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家庙的血战,并未改变湘军被排挤的冰冷处境。
彭毓橘率部数次救淮军于危难,如同在泥泞中一次次燃起的微弱火星,短暂照亮了袍泽之情,却终究被更深的寒意吞没。
淮军依旧占据着粮饷、器械的绝对优先,湘军的营地依旧是最偏远、补给最迟滞的角落。
每一次凯旋,带回的除了袍泽冰冷的遗体,便是淮军将佐那日渐习以为常、甚至带着一丝微妙“理所应当”意味的冷淡致谢。
李鸿章行辕里传来的命令,语气也愈发公事公办,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。
同治六年,丁卯,春三月。鄂北枣阳一带,春意已浓,但风中仍裹着料峭的寒意。
捻军张总愚部在遭受几次打击后,利用雨后道路泥泞、官军行动不便之机,再次发挥其流窜特长,试图突破淮军布下的防线,向豫西山区流窜。
追击的命令再次下达。这一次,统率前敌诸军的,是淮军大将郭松林。
命令要求各部务必咬住捻军主力,将其压迫至预设的包围地域。
彭毓橘率领着他那支人数已不足两千、疲惫不堪且装备简陋的湘勇,作为偏师,被部署在战场侧翼一个名为“杨家塆”的丘陵地带。
他们的任务,是监视并堵截捻军可能向这个方向的零星溃散。
战斗在枣阳城西的平原上激烈展开。淮军主力依靠优势火器,步步紧逼。
捻军马队则利用熟悉的地形,不断迂回冲击,试图撕开缺口。
枪炮声、喊杀声、战马的嘶鸣声,混杂着升腾的硝烟,笼罩了整个战场。
彭毓橘驻马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,用望远镜观察着主战场的方向。
浓烟遮挡,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马攒动,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嚣。
他麾下的湘勇们,拄着兵器,在坡下待命,脸上混杂着疲惫和对主战场激战的向往。空气中弥漫着硝烟、血腥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。
“大人,”一名哨官策马奔来,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,“前方探马回报,主战场那边……似乎……似乎有部分捻骑在向东南方向溃散?离我们这边不远,约摸七八里,有个叫‘七里岗’的野河滩。”
“东南?七里岗?”彭毓橘放下望远镜,眉头紧锁。
根据战前部署,东南方向并非主要战场,也非捻军预设的溃逃路线。
这溃散的捻骑,是大队的前哨?还是被打散的零星残部?若是大队,郭松林那边为何毫无预警?若是残部,又岂容其轻易溜走,日后必为祸患?
他心中疑虑重重。连日来淮军指挥部对湘军情报的刻意忽视和模糊指令,让他如同行走在迷雾之中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这些沉默的、等待命令的子弟兵。
他们眼神疲惫,却依旧带着信任。派大队前往?
万一情报有误,擅离防区,贻误战机,这责任……郭松林正愁找不到把柄!况且,若真是大队捻匪,自己这点兵力,贸然撞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。
思虑再三,他做出了决定。“传令各营,严守阵地,不得擅动!”
彭毓橘沉声道,“刘哨官,点二十名精骑,随我前去七里岗哨探!弄清虚实,速去速回!”
“大人!不可!”营务官和几名老营官闻言大惊,连忙劝阻,“您身为主将,岂可轻涉险地?派几个得力斥候去便是了!”
彭毓橘摆了摆手,语气不容置疑:“斥候回报,语焉不详。此等关头,非我亲去不能明断!尔等守好营盘,若见烽火或闻铳响示警,速来接应!”
他深知,只有自己亲自去,才能最快做出最准确的判断。他解下厚重的披风,只穿一身轻便的锁子甲,翻身上了一匹最为神骏的枣骝马。
二十名剽悍的亲兵骑兵也迅速上马,紧跟在彭毓橘身后。
这队轻骑如同一支离弦之箭,脱离了大部队,朝着东南方向那片被低矮丘陵和初生芦苇遮蔽的七里岗河滩,疾驰而去。
马蹄踏在雨后湿润松软的土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溅起点点泥浆。
风迎面扑来,带着河滩特有的水腥气和芦苇新叶的微涩气息。
七里岗。一条蜿蜒的无名小河在此处拐了个弯,形成一片开阔的滩涂。
河滩上遍布卵石和松软的泥沙,两岸长满了茂密的、一人多高的新生芦苇,在春日的微风中摇曳起伏,发出沙沙的轻响,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,将河滩的实景遮掩得严严实实。
四周是起伏平缓的土丘,静悄悄的,只有风声和水流声。
彭毓橘勒住马缰,停在河滩外一处稍高的土丘上。
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区域。
河滩上,确实散落着一些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,一直延伸到芦苇荡深处,看起来像是刚留下不久。
空气里,除了水腥和青草味,似乎还隐约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烟火气?那是捻军惯用的劣质土烟气味!
“有古怪!”他心中警铃大作。
这痕迹太新,太集中,不像溃散,倒像是……故意留下的诱饵!
而且,这死一般的寂静,连鸟雀的叫声都听不到,透着反常的杀机!
“撤!”彭毓橘当机立断,猛地一拨马头,厉声喝道,“立刻撤回大营!”
然而,为时已晚!
就在他拨转马头的瞬间,死寂被彻底打破!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低沉而凄厉的牛角号声,如同鬼哭,骤然从四面八方、从每一片芦苇荡、每一座土丘背后冲天而起!
那声音凄厉绵长,瞬间撕碎了河滩的宁静,震得人头皮发麻!
紧接着,“咻咻咻——!”刺耳的破空声密集响起!无数箭矢,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蝗群,从两侧茂密的芦苇荡深处,从前方土丘的背面,带着尖锐的呼啸,铺天盖地攒射而来!
箭镞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,瞬间笼罩了彭毓橘和他身边那二十名亲兵!
“有埋伏!保护大人!”亲兵队长目眦欲裂,嘶声狂吼。
训练有素的亲兵们反应极快,纷纷策马向彭毓橘靠拢,同时挥舞兵器拨打雕翎。
然而,箭矢太密!太突然!距离太近!
“噗!”“噗嗤!”“啊!”利刃穿透皮肉、骨骼的闷响和士兵中箭的惨叫声瞬间交织在一起!血花在阳光下迸溅!
数名亲兵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,惨叫着栽倒!彭毓橘的枣骝马也被数支重箭射中脖颈,悲嘶一声,人立而起,将他重重掀落马下!
彭毓橘在地上一个翻滚卸力,刚要跃起,“嘭!”一声闷响,一支粗大的弩箭狠狠钉穿了他左腿的小腿肚!剧痛钻心!他闷哼一声,身体一个踉跄。抬眼望去,心彻底沉入冰窟!
芦苇剧烈摇晃,土丘后烟尘腾起!无数头裹红巾、身穿杂色短褂的捻军骑兵和步卒,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,狂呼乱叫着冲杀出来!他们手中的马刀、长矛、钩镰枪、抬枪,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凶光!
喊杀声、马蹄声、号角声,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,瞬间将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彻底淹没!
“活捉清妖大将!” “杀啊!”狂热的吼叫声震耳欲聋。
彭毓橘身边的亲兵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,迅速熄灭。他们怒吼着,用血肉之躯死死护在彭毓橘身前,挥舞着刀剑,与数倍、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疯狂搏杀。
刀剑撞击声、骨骼碎裂声、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。
一个亲兵被数支长矛同时贯穿,依旧死死抱住一个捻卒的腰,张口咬向对方的咽喉;另一个亲兵被砍断了手臂,兀自用单臂挥舞着腰刀,直至被乱刀分尸……
彭毓橘目眦欲裂!他拔出佩刀,拄着地,拖着那条被弩箭贯穿、鲜血汩汩流淌的左腿,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战斗。
然而,更多的捻军步卒已经如狼似虎地扑到近前。
几把冰冷的钩镰枪同时钩住了他的甲胄和受伤的腿,狠狠一拉!
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再也支撑不住,重重摔倒在地。
紧接着,沉重的刀鞘、枪杆狠狠砸在他的头上、背上,彻底剥夺了他反抗的能力。
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冲入鼻腔。他被几只粗暴的大手死死按住,绳索如同毒蛇般瞬间缠遍全身,勒进皮肉。
透过被鲜血模糊的视线,他最后看到的,是亲兵队长被乱刀砍倒前,那绝望而悲怆的眼神,以及更远处,那面在捻军狂潮中依旧不屈挥舞、直至被彻底撕碎的“湘”字残旗……
冰冷的河水,混杂着泥浆和血腥,一次次呛入彭毓橘的口鼻。
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,被粗暴地拖拽着,在河滩湿滑的卵石上摩擦前行。
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,每一次拖拽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,左腿被弩箭贯穿的伤口更是如同在烙铁上灼烧。
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边缘沉浮,耳边充斥着捻军士卒胜利的狂笑、粗野的谩骂和听不懂的方言俚语。
不知过了多久,拖拽终于停止。他被重重地掼在地上,坚硬的石子硌着骨头。
他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。
眼前是一片被践踏得凌乱不堪的河滩空地。
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头裹红巾、面目狰狞的捻军士卒,他们手中的兵器还在滴着血,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和残忍。
空地中央,站着几个头目模样的人。为首一人,身材并不高大,却异常精悍,一身半旧的皮甲,脸上带着纵横交错的旧疤,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,冰冷地钉在彭毓橘身上。
正是捻军鲁王任柱麾下最凶悍的先锋大将——黑旗旗主刘二狗。
“呸!”一个捻军小头目朝彭毓橘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,带着血腥和烟草的恶臭,“狗官!睁开你的狗眼看看!
认得爷爷们是谁不?你们在丁家庙杀我兄弟,在曹州害我叔父!血债,今儿该还了!”
周围的捻军士卒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:“杀了他!”“剐了他!”“给死去的弟兄报仇!”
声浪如同实质的锤子,狠狠撞击着彭毓橘的耳膜和胸膛。
他剧烈地咳嗽着,吐出嘴里的泥沙和血沫。
他抬起头,脸上血污混着泥土,狼狈不堪,然而那双眼睛,却在剧痛和绝境中,燃烧起一种近乎平静的火焰。
他没有看那唾骂的小头目,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,死死盯住那个疤脸旗主刘二狗。
刘二狗抱着双臂,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,缓缓踱步上前。
他走到彭毓橘面前,蹲下身,粗糙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彭毓橘的下巴,强迫他抬起头。
“啧啧,瞧瞧,”刘二狗的声音嘶哑难听,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,“这不是鼎鼎大名的湘军悍将,彭军门么?曾国藩的表弟?怎么落得这般田地了?”
他手上用力,指甲几乎抠进彭毓橘下巴的皮肉里,“丁家庙你威风得很啊!坏了我家鲁王的好事,救走了刘铭传那狗贼!老子几百个好兄弟,都折在你手里!今天,落到我刘二狗手里,你说说,想怎么个死法?”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。
周围的怒吼声再次高涨:“五马分尸!”“点天灯!”“千刀万剐!”
彭毓橘喉头滚动,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,正啐在刘二狗的皮靴上。
他咧开嘴,牙齿被血染得猩红,竟然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,声音因剧痛而嘶哑,却异常清晰:
“呸!乱臣贼子,跳梁小丑!要杀便杀!皱一下眉头,老子不算湘军好汉!今日我死,他日自有曾大帅、李中堂大军,踏平尔等巢穴,为我报仇雪恨!尔等,皆死无葬身之地!”
他最后的吼声,竟压过了周围的喧嚣。
“曾九帅?李中堂?”刘二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猛地站起身,仰天狂笑起来,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。
“哈哈哈!彭军门,你他娘的还做着梦呢?”他猛地收住笑声,俯身死死盯着彭毓橘的眼睛,一字一顿,如同冰锥刺入心脏:
“告诉你!就在昨天,我们刚得了信儿!曾国藩那老匹夫,早就被你们那狗皇帝撤了职,灰溜溜滚回湖南老家去了!
现在剿捻的,是李鸿章!而你们这些湘军老狗……”刘二狗脸上露出极度快意的残忍笑容,“早就被李鸿章当成了碍眼的绊脚石!他巴不得借我们的刀,把你们这些老骨头,一根根、一根根地都剔干净!懂吗?蠢货!你今日死在这里,你那李中堂,怕是做梦都要笑醒!还指望他来给你报仇?哈哈哈!”
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!彭毓橘浑身剧震,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,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彻骨的冰寒所覆盖!
曾国藩被撤职?李鸿章……借刀杀人?刘二狗那残忍快意的狞笑,如同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他最后的信念。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,“哇”地一声,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!
不是内伤,是那积郁在胸中、被这残酷真相彻底击碎的、支撑着他全部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带来的心胆俱裂!
看着彭毓橘瞬间惨白如纸、口喷鲜血的绝望模样,刘二狗和他周围的捻军爆发出更加肆意的狂笑。
“哈哈哈!狗官!死到临头,明白了吧?没人会记得你这条老狗!”
刘二狗狠狠一脚踹在彭毓橘胸口,将他踢得翻滚出去,随即直起身,眼中凶光毕露,厉声嘶吼,声音穿透整个河滩:
“湘军老狗!血债血偿!来啊!给老子——五马伺候!”
最后的命令如同丧钟敲响!早已准备好的五匹最为健壮暴躁的烈马被牵到了空地中央。
每匹马的马鞍后,都牢牢系着一根粗如儿臂、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索。
五根绳索的另一端,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捻军力士,狞笑着、粗暴地分别套在了彭毓橘的脖颈和四肢上!
绳索深深勒进皮肉,几乎要嵌入骨头!
彭毓橘被强行拖拽着,摆成了一个扭曲的“大”字,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。天空是刺眼的、无边无际的惨白,没有一丝云彩。
剧痛早已麻木,巨大的屈辱和那被背叛的冰冷真相,像寒冰一样冻结了他的心脏和血液。
他最后的目光,没有看那些狂笑的敌人,没有看狰狞的马匹,而是死死地、死死地投向西北方——那是湖南的方向。
是荷叶塘的方向……紫藤花……该开了吧?
那甜腻的香气……妻子温柔的笑靥……小儿子举着纸鸢奔跑的身影……都模糊了,像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水雾。
“驾——!”“驾——!”“驾——!”
五名骑手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,手中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坐骑的臀部!
鞭梢发出撕裂空气的爆响!
五匹烈马吃痛,猛地扬蹄,发出凄厉的长嘶!
强大的、方向截然相反的恐怖力量,瞬间通过五根绷紧到极限的牛筋索,狠狠作用在彭毓橘的躯体之上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“呃啊——!”一声非人的、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,从彭毓橘扭曲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!
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狂笑的喧嚣,带着灵魂被活生生扯碎的极致痛苦,瞬间刺穿了在场每一个捻军士卒的耳膜!
几个离得近的年轻捻卒,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,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惧。
紧接着,是令人牙酸的、沉闷的、筋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!
噗嗤!喀嚓!嗤啦!
血雾,浓稠得如同泼洒的颜料,在惨白的阳光下骤然炸开!
喷溅出数丈之远!染红了马匹的皮毛,染红了捻军的衣甲,染红了河滩冰冷的卵石和泥泞的土地!
五匹受惊的烈马,拖着各自分得的、血淋淋的残躯断肢,在空旷的河滩上疯狂地、漫无目的地奔窜起来!
马蹄践踏着泥泞,甩动着血水和破碎的内脏,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、拖曳着猩红的长长轨迹!
那颗须发戟张的头颅,被拖行了一段距离,最终滚落在泥泞里。
怒目圆睁,死死地瞪着西北的天空。嘴巴大张着,似乎还在无声地呐喊,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撕裂苍穹的悲愤与不甘。
整个七里岗河滩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风似乎也停了。
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,如同粘稠的实体,沉甸甸地覆盖下来。
方才还在狂热喧嚣的捻军士卒们,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脸上的狂笑、兴奋、残忍都凝固了,只剩下一种茫然的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的空白。
他们呆呆地看着河滩上那几滩刺目的、还在微微抽搐的巨大血肉狼藉,看着那五匹拖着残躯狂奔嘶鸣的血马,看着泥泞中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……
一种原始的、对生命被如此彻底毁灭的震撼,压过了胜利的狂喜。
刘二狗脸上的狞笑也僵住了。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、还带着温热的血点,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猩红,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。
他猛地转过身,不想再看那片修罗场。
不知过了多久,死寂才被打破。一个捻军小头目脸色煞白,声音干涩发颤:“旗……旗主……这……这尸首……”
刘二狗猛地一挥手,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嘶哑和烦躁:“丢河里喂鱼!喂鱼!收拾干净!快!”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仿佛想用这吼声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。
浑浊的河水,无声地吞噬了那些滚落的、还带着不屈印记的残肢断骸。
只有河滩上那几大片被鲜血浸透、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泥泞,以及空气中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,顽固地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幕。
风,终于又吹了起来,掠过新生的芦苇,发出呜呜的悲鸣,卷起几片沾着血沫的草叶,盘旋着,飘向远方惨白的天空。
消息如同瘟疫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,在死寂的湘军营盘里蔓延开来。
当那几名侥幸从七里岗外围逃回的探马,连滚带爬、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噩耗带回时,整个营盘先是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,随即爆发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!
“彭军门——!”
“大人啊——!”
营官们双目赤红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一把揪住报信探马的衣领: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?!大人他……他……”后面的话,哽在喉咙里,怎么也问不出口。
探马涕泪横流,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:“……五……五马分尸……捻匪……河滩……全……全完了……”话音未落,那营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仰天便倒!
周围的湘勇,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,纷纷跪倒在地,用头抢地,发出野兽般的悲鸣。
哭声、怒吼声、兵器狠狠砸在地上的铿锵声,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歌。
消息传到后方督帅行辕,已是深夜。
李鸿章尚未就寝,正与幕僚对着舆图商议军情。一名亲兵脸色惨白,脚步踉跄地冲入大帐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禀……禀中堂!前……前敌急报!湘军统领彭毓橘彭军门……率轻骑哨探,于枣阳七里岗……遭遇捻匪大队伏击……力战……力战殉国!所部……所部亲兵……无一幸免!”
“啪嗒!”李鸿章手中的朱笔,掉落在摊开的军事舆图上,殷红的墨迹瞬间洇开一片,像一滩凝固的血。
他猛地抬起头,素来沉稳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!那震惊一闪而逝,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——有愕然,有惋惜,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微妙轻松,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。
他沉默着,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,大帐内落针可闻,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。
良久,李鸿章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平稳,听不出丝毫波澜:“知道了。彭军门……忠勇可嘉,以身殉国,实乃……朝廷之失,我军之痛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帐内同样震惊的幕僚。
“传令:厚恤彭军门家眷,从优议恤。所部湘勇……暂归郭松林节制。”
命令简洁而冰冷,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寻常公务。
幕僚们面面相觑,有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和兔死狐悲的寒意,却无人敢多言一句。
他们看着李鸿章重新拿起另一支笔,在那份染了朱砂的急报上,平静地批下几个字,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军事部署。
烛光下,他那张儒雅而威严的脸,半明半暗,仿佛戴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面具。
千里之外,湖南湘乡荷叶塘。初夏的微风带着暖意,拂过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。
紫藤花期已过,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凉荫。
彭毓橘的妻子正坐在堂屋门槛上,借着天光缝补一件小儿子的旧衫。
孩子安静地趴在她膝边,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。
突然,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,伴随着官差特有的、带着不祥意味的吆喝:“彭府!急报!”
妇人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颤,细小的绣花针刺破了指尖,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,染红了洁白的布料。
她仿佛毫无知觉,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猛地抬起头,望向院门的方向。一股冰冷的寒意,毫无征兆地,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阳光依旧明媚,紫藤的绿荫依旧温柔,但那甜腻的花香,似乎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,被来自遥远北方的、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,彻底吞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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